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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镜里的钱钟书
传记文学
张建术
去年10月30日,夏衍生日那天,夏的女儿给同住一个医院的钱钟书送来一块蛋糕,钱先生脏器衰竭症状刚消失,病情缓解,胃口大开。他坐在床上边品尝蛋糕,边与人谈天说地。突然发现被记者的摄像机捕捉,钱老先生一撩被子,连人带头带蛋糕就捂了进去,也全然不管白、红奶油弄得满头满身满被子。
遥想当年,钱钟书名震清华,后来,他也以恃才傲物、喜臧否人物、擅讽刺文学闻名于世。然而,他的同学老友里,北有吴晗,南有傅雷,皆遭横死。晚年乔冠华亦足堪咨嗟。唯独他钱先生,晃晃悠悠走过来,历40载变迁而声望日隆、光彩益炽。深层的原因外人无法道出,表层的原因却可浅浅看见:《毛泽东选集》英译组主任委员的身份,给了他12年的平安清静,此为一。闭门读书,不沾政治,谨守默存,此为二。第叁条,则该归功于他过人的洞察力和聪明了。“文革”中他也挂了牌子,扫过楼道,被遣往干校劳动。那时钱钟书是为自己未完成的书而活着的,他渴望在堕入衰竭之前再来一次“金翮健摩空”,不了此愿,这辈子太冤。
1974年至1977年,钱钟书全力以赴投入《管锥编》的写作。他说自己写作的目的是“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钱钟书的清华校友胡乔木,最先发现了这部空前之作的价值,并促其顺利出版。今人评:“《管锥编》不仅是钱钟书最能传世的代表之作,恐怕也是学术史上壁立千仞的一个高峰吧。”
1978年9月至1980年底,是中国作家、学者钱钟书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大放异彩的季节。一位叫费景汉的汉学家,这样描述座谈会上的钱钟书:会场上最出风头的要算是钱钟书——他给我的印象是机智,善于征服别人。他在茶话会上提到一位美国诗人,他用优美的英文背诵一段那位诗人的诗作。提起另一位德国诗人,他就用标准德文背诵了他的一篇作品。再提及一位拉丁诗人,他也能用拉丁文来背诵一段。这些诗人未见得是什么大诗人,提及的诗作也未必是他们的重要之作,但钱钟书却能出口成章,流利无滞地背出,真是把在场的美国人吓坏了。
其实,这些吓坏了的外国人还不知道有一部真正能吓坏他们的书《管锥编》,正在由中国大陆的中华书局出版。这些美、法、意、日和东欧的汉学家们,却都知道《围城》。
进入80年代,从天上往钱家掉金子的事接二连叁。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曾竭诚邀请他前往讲学半年,开价16万美金,交通、住宿、餐饮费另行提供,可携夫人同往。像这样的价码,恐怕也是让大陆的歌星大腕们咋舌的吧!可钱钟书却拒绝了。他对校方的特使说:“你们的研究生的论文我都看过了,就这种水平,我给他们讲课,他们听得懂吗?”英国一家老牌出版社,也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钱钟书有一部写满了批语的英文大辞典,他们专门派出两个人远渡重洋,叩开钱府的门,出以重金,请示卖给他们。钱钟书说:“不卖。”与钱钟书签署了《围城》版权协约的美国好莱坞片商,多次盛邀钱钟书夫妇时间自便地做客观光,随便吃住,或监督影片制作,他们都摇头婉拒。
黄佐临之女黄蜀芹,之所以在如鲫的导演堆里独得钱钟书亲允开拍《围城》电视剧,实因怀揣老爸一封亲笔信的缘故。钱钟书是个别人为他做了事一辈子都记着的人。40多年前钱钟书困居上海孤岛写《围城》之时,黄佐临导演上演了杨绛的四幕喜剧《称心如意》和五幕喜剧《弄真成假》,并及时支付了酬金,才使钱家渡过了难关。钱钟书40多年后报还此义助。
夫人杨绛笑钱钟书一辈子开不了钱庄。古典文学组的人找他借钱,他问:“你要借多少?”答:“1000。”钱钟书说:“这样吧,不要提借,我给你500,不要来还了。”同一个人二次来借,他还是如法炮制,依旧对折送人。他当副院长期间,给他开车的司机弟兄出车上街撞伤行人,急切中找钱钟书来借医药费。听清情况后,他问:“需要多少?”司机答:“3000。”他说:“这样吧,我给你1500,不算你借,就不要还了。”
有人评论说,钱钟书说到底是数学不好,只学会了个被二除,假如有人求借百万,又该怎么办呢?凡进过钱钟书家的人,都不禁惊讶于他家陈设的寒素。沙发都是用了多年的米黄色的卡面旧物。多年前的一个所谓书架,竟然是四块木板加一些红砖搭起来的。
没有人能弄明白钱钟书究竟看过多少书,但他家里却几乎没有书。相传犹太人认为把知识的财富装进脑子里,比置什么财产都划算、安全。钱公馆主人较之犹太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都姓了一辈子‘钱’了,还会迷信这个东西吗?”他指着孔方兄的怪脸说。
杨绛在“钱钟书与《围城》”这篇文章里,写到了丈夫的许多“痴气”、“傻气”,归根到底都是童心与童趣。杨绛写了他手舞足蹈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写了他给妻子脸上画花脸,写了他往女儿被窝里藏笤帚疙瘩、埋“地雷”,写了他帮猫打架不怕天寒夜冷,写了他爱看魔鬼飞跑后部撒气的西洋淘气画……却似乎漏掉了写他还爱看当代侦探小说(包括克里斯蒂的),漏掉了他爱看儿童动画片,爱看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钱钟书看《西游记》与众不同。边看边学边比划,口中低昂发声不住,时而孙悟空,时而猪八戒,腾云遁地,“老孙来也”,“猴哥救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咏之歌之,不一而足。
看过了舞过了还没过足瘾,又左挑点毛病右挑点遗憾,一连写好几篇短评,起个化名装入信封,歪歪斜斜摹仿小学生字体写上投寄地址,8分钱小邮票一贴,扔进邮筒里。上海《新民晚报》的编辑接信在手,莫名大惑:“这是哪里的小孩子写来的,怎么连个发出地址都不晓得写?稿费寄给谁?”拆开一看,文章真好,正是热点话题。“发了。”
其实稍稍联系一下就不难发现,那个活泼胆大有本领、敢管玉帝叫“老儿”的孙猴子,从小时候就潜移默化地钻入了钱钟书的性格里,以至于人家万乘之尊的英国女王到中国,国宴陪客名单上点名请他时,他竟称病推掉。事后,外交部的熟人私下询及此事时,钱钟书说:“不是一路人,没有什么可说的。”
巴黎的《世界报》上刊文力捧中国作家钱钟书,极言:中国有资格荣膺诺贝尔文学奖殊荣的,非钱莫属。每天看外国报纸的钱钟书,迅速作出反应,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笔谈式文章历数“诺奖委”的历次误评、错评与漏评。条条款款有根有据,让人家顺着脊梁流汗,并且他一反公论断言,诺贝尔发明炸药的危害还不如诺贝尔文学奖的危害为甚。
更早的时候,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的汉学家马悦然上府拜访他。钱钟书一面以礼相等,一面尖锐地说:“你跑到这儿来神气什么?你不就是仗着我们中国混你这碗饭吗?在瑞典你是中国文学专家,到中国来你说你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的专家。你说实话,你有投票表决权吗?作为汉学家,你在外面都做了什么工作?巴金的书译成那样,欺负巴金不懂英文是不是?那种烂译本谁会给奖?中国作品就非得译成英文才能参加评奖,别的国家都可以用原文参加评奖,有这道理吗?”80年代初,某“头牌学者”拼凑了一本《××研究》,钱钟书翻阅后,即下断语:“我敢说×××根本就没看过××的原着。”真是明眼如炬,让此等人物没处躲没处藏。这也就难怪有人按捺不住公开咒他:“钱钟书还能活几年?”一些年来,由于拒绝与传媒合作,钱钟书这个人,也似乎渐成“魔镜”中影像了。当我们把钱钟书这面“魔镜”翻转过来看时,便发现镜子背面有一行镌刻的字迹:做完整的人钱钟书身上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优秀部分与生俱来的突出要求和愿望:守住自己的精神园地,保持自己的个性尊严。